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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 貴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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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人, 您知道給佛像塑一個金身得多少錢麽?”段小江抽著嘴角,看一眼正殿內將近一丈高的佛像, “屬下估摸著起碼一千兩黃金啊。”

“遞個消息回京, 速速差人來辦。”寇凜連眼皮兒都沒見眨一下, 補充道, “以夫人的名義。”

段小江誠懇勸道:“大人, 您要不要先回去睡一覺,考慮考慮, 等明早醒來再決定?”

省的明早後悔,他還得再遞個消息回去,不夠折騰的。

寇凜不耐煩道:“不過一千金的小事兒,需要考慮什麽?這錢賺來不就是用來花的?本官花的心裏舒坦就行。”

他是愛省錢,但該花的錢從來也沒少花過。

“是。”段小江也不勸了,男人為博紅顏一笑, 出點兒血也是正常的,“大人, 夫人出來了。”

寇凜轉身前又小聲叮囑一句,“這事兒別告訴夫人。”

段小江楞了楞, 這下他搞不懂了,只能點頭:“屬下記著了。”

寇凜這才走上前扶住楚謠跨過門檻,察覺她手心濕漉漉的,額頭也微微有些細汗。

知道是跪的時候腿疼, 心道小江這師兄去江湖中打聽神醫的事兒, 為何這麽久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。

急也急不來, 站在廊下,他一面將傘撐開,一面詢問楚謠:“想回去,還是在寺裏轉轉?”

楚謠卻欲言又止,隨後道:“雪大,走著不方便,咱們回去吧。”

她的反常落在寇凜眼睛裏:“為何支支吾吾?有什麽說不得?”

楚謠幾經猶豫,道:“其實我還想去點一盞安魂燈。”

安魂燈,也是超度之燈。

寇凜微思:“怎麽,想點給這樁連環兇案的死者?”

楚謠先是點頭,再是搖頭:“只點給那過路的書生苗俊,這些人中,他最正直也最無辜,客死異鄉更是可憐。”

寇凜狐疑道:“那就去點啊,幹嘛遮遮掩掩的?”

“我是怕你覺著我爛好心。”楚謠面露尷尬,“我知這世上枉死者眾多,平素聽聞這等事,我會唏噓,卻不會這般爛好心……今日不知為何,腦海裏總是想著這幾樁案子,心頭極是沈重……”

“正常,畢竟是你第一次接觸這類兇案,全心投入的鉆研卷宗,所受觸動自然比你道聽途說來的深厚。待往後處理的多了,便會麻木……”寇凜說完,又覺得“麻木”這個詞似乎用的不對,但又想不到什麽更合適的,“去哪裏點安魂燈?”

楚謠卻不動,偷瞄他一眼:“點燈是得花錢的。”

金身的錢都花了,還會在乎這一丁點,寇凜滿臉無所謂:“走。”

……

一刻鐘後,在供奉安魂燈的大殿裏。

寇凜看著僧人手心裏捧著的,還沒有雞蛋大的布藝蓮花燈,簡直要掀桌子:“你們這是黑店吧!一盞破布燈二兩銀子?怎麽不去搶??”

那僧人不樂意了:“這並不是燈,而是信仰。信仰的價值因人而異,在施主眼裏,尊夫人的信仰莫非連二兩銀子都不值麽?”

這些臭和尚!寇凜被堵的無話可說,愈發確認開佛寺絕對是暴利,比做什麽生意都賺錢。

楚謠置若罔聞,在宣紙上寫好名字遞過去,僧人接過一瞧:“咦,真是巧了。”

楚謠不解其意:“大師,怎麽了?”

僧人解釋道:“前腳剛有位施主,也點了一盞安魂燈,想超度的,也是這位書生。”

寇凜的目色瞬時一沈,警覺著問:“是什麽模樣的人。”

“和施主的歲數瞧著差不多,這會兒就在後殿呢,兩位過去放燈時,應能遇到他。”名字刻好後,僧人將蓮花燈交給楚謠。

寇凜扶著楚謠走去後殿,只見三面墻壁內嵌著佛雕,正中擺放著二十幾排燈架,燈架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蓮花燈。

隔著帽紗,楚謠遠遠看到燈架對面站著一個人,披著黑羽鶴氅,左手捧著一盞安魂燈。

楚謠微微楞,是柳言白。

寇凜睨一眼楚謠手心裏捧著的安魂燈,再覷一眼隔著無數燈架的柳言白手心裏那盞,原本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,但臉色抑制不住的越來越陰沈。

柳言白正註視著燈架,察覺到凝在自己身上的視線,擡頭間瞧見他們夫婦二人,同樣微微楞。

待看到楚謠手裏的燈,他眼眸裏似有星光悄然閃爍了下,嘴角微不可察的徐徐一提,朝兩人點頭示意。

楚謠也點頭示意,正想往裏面走,寇凜指著面前幾排燈架:“這麽多空位置,挑一個放就行了,走那麽深做什麽?”

楚謠“恩”了一聲。

寇凜讓她去找位置,自己則繞過一排排燈架,走到柳言白身邊去,以楚謠聽不見的聲音道:“子不語怪力亂神,想不到柳博士一個儒生,竟信這些?本官一直以為,這些玩意兒只能騙一騙無知婦孺。”

柳言白毫不在意的笑了笑:“下官是個學生,並非儒生。儒家的書念的多,也只是為了應付科舉,其實下官對儒家毫無興趣。”

“你倒是誠實。”寇凜唇角一彎,一瞥他手裏的安魂燈,“柳博士此舉,也令本官甚是驚訝。”

“死的這些人中,苗書生忠厚且無辜,又是客死異鄉……”柳言白說著話,見寇凜臉上陰雲密布,連忙止住不提。

寇凜負起手,醞釀半響才道:“本官明日便會啟程前往清河縣,柳博士呢,接下來有何打算?”

“繼續游歷。”

“既是游歷,去哪裏不行,為何不願隨本官去往清河縣?怎麽,好不容易與本官打成平手,怕輸給本官?”

“清河縣的案子沒有可比性,極是簡單,下官並無興趣。”柳言白此次已是犯了忌諱,不能與寇凜有著太多交集,被他懷疑無妨,若被他了解到自己的行事風格,於往後行事不利。

柳言白怕自己會下意識舉目,遂轉了個身,背對著遠處的楚謠,隨便找了個空位將安魂燈放上去。

寇凜微微側目,盯著他的背影。

直覺告訴他,不能這麽放柳言白走,非他以惡意揣測,這個教書先生身上的不同尋常之處實在是越來越多。

他得想辦法讓小江去做事,制造出機會與柳言白同行,才能看出更多端倪來。

寇凜思慮過罷,隨他轉身,與他並排而立:“柳博士,以你的頭腦與能力,留在國子監擔任一個區區五品博士,實在屈才。”

柳言白淡淡道:“從前沒有能力時,日日想從國子監出來為君分憂,為民效力……有了能力之後,下官反而不想出來了。““為何?”

“因為放眼一望,國子監這傻子多的地方,已是朝中最後一處凈土……”

寇凜稍稍一怔。

柳言白又道:“其實寇指揮使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,武可為將,鎮守一方,文可做個提刑,為民伸冤,為何非得去做錦衣衛?”

寇凜沈沈道:“柳博士不也一樣有著諸多選擇,為何卻成了個教書先生?在朝中為官,從來不是我們能做什麽,而是朝廷需要我們做什麽。”

柳言白拱了拱手:“寇指揮使果然是個懂得審時度勢之人。”

聽他語氣裏的譏諷不加遮掩,寇凜眼睛一瞇:“看來柳博士對朝局有著諸多不滿……似乎,也不怎麽喜歡本官。”

柳言白點頭:“下官平生最厭惡貪官和奸臣,不巧的很,寇指揮使兩樣都占了。下官不喜歡您,豈不正常?”

寇凜冷笑:“當面詆毀本官,你好大的膽子。”

柳言白微微躬身:“下官不敢,但在佛寺中說謊,會被拔舌頭下地獄。”

寇凜再是一聲冷笑:“難怪你混了這麽多年還是個五品的教書先生。”

……

楚謠放好安魂燈,朝燈架子另一側望過去,見兩人都背對著自己,也不知在聊什麽。

她扶著腿走到側邊燈架處,這裏的燈架與中間的燈架有所不同,擺放的是長明燈。

一般是當地人才會供奉這種燈,她爹也為她母親供奉了一盞,擺放在京城安國寺內。

楚謠經過時,眼風掠過,在最下面一排,竟又看到了書生的名字。

“是寺裏自盡的僧人點的。”身後柳言白與寇凜走過來,柳言白道,“這也是我推斷他是因愧疚自盡的理由。”

楚謠卻看一眼寇凜,她知道寇凜這是第一次來佛寺,關於僧人的推斷,完全依靠推敲。

在這一處上,寇凜贏過了他。

楚謠當然沒有說出來,柳言白忽然又指著最上面一個有些陳舊的銅質燈盞:“聽說這盞也是那僧人供奉的,有些年頭了……”

楚謠望過去,那銅燈上沒有名字,只刻著一個模糊的“寇”字。

楚謠下意識看一眼寇凜。

寇凜還對安魂燈的事情耿耿於懷,面色不虞:“大梁各省姓寇的幾十萬戶,我查了九年了還沒查完。”

三人從後殿去往前殿,有個僧人迎上來道:“施主,咱們寺裏還有功名燈供奉,能保佑施主們前程似……”

這顯然是推銷給寇凜和柳言白的,故而楚謠不吭聲。

卻聽兩人異口同聲地打斷:“不用了,求佛不如求己……”

楚謠楞了一下。

再看這兩人大抵也有些尷尬,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,繞開那僧人繼續往前走。

有意思的是一個裹著白狐裘,一個穿著黑鶴氅,瞧著就像是黑白無常。

當夜,紅葉縣衙門牢房外的院子裏。

身穿單薄囚衣的韓捕頭被段小江提了出來,跪在雪地裏,擡眼看一眼背對著自己之人,金冠束發,狐裘拖地,高貴的宛如山巔雲。

鵝毛大雪隨風灌入衣襟內,韓捕頭瑟縮著垂著腦袋:“草民拜見指揮使大人。”

寇凜撐著傘徐徐轉身,居高臨下睨著他,直接了當:“韓捕頭,本官看上了你了,有沒有興趣入我錦衣衛做事?”

韓捕頭怔了片刻,倏然擡眼,蒼白的臉上透著不可置信。

段小江提醒道:“發什麽楞啊,大人問你話。”

韓捕頭回過神,依然震驚:“草民殺了人,還包庇……總之按律是死刑……”

“所以,你只能入暗衛,不能被人發現。”段小江壓低聲音道,“不過,你需要殺了你那幾個手下,以示你對大人的忠心。”

韓捕頭變了臉色,又將腦袋垂下:“多謝大人好意。”

段小江搖搖頭:“你考慮清楚,他們反正也是死罪……只要你願意,非但不會死,還能一步登天。”

韓捕頭不言不語,以沈默表達自己的態度。

寇凜漫不經心地開口:“你那些兄弟推你出來頂罪,你還護著他們?”

“不,那是草民自己的主意,不是他們逼我的。反正草民是真的殺了翠娘,身上背了人命,不冤枉。而他們幾個,絕對不是大奸大惡之人,被逼著一步錯,步步錯……”韓捕頭目露羞愧,“作惡就是作惡,我知我做的不對,不該包庇他們,我試過了,但我做不到……”

“果然是個蠢貨,比起來千機差的實在太遠。”寇凜嫌棄著道,“往後機靈點兒,跟著小江好好學。”

韓捕頭擡眼:“大人,草民是個犯人。”

“所以你往後得改個名字,本官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。”

寇凜給段小江使了個眼色,段小江從袖中取出一百兩銀票遞給他,“拿著這些錢,給你一夜時間,去處理好你在縣裏所有的‘放不下’,明日跟隨本官離開紅葉縣之後,世間再無韓鐵此人,只有韓無忌。”

韓捕頭顫顫接過:“大人,這……”

“一點小錢罷了。”段小江嘿嘿笑道,“不過你得清楚一件事,往後給你飯吃的不是朝廷,是咱們大人。”

韓捕頭依然不能理解:“大人,就像您說的,草民並沒有什麽本事……

“知道沒本事就努力學。”寇凜不耐煩道,“誰的本事也不是天生的。本官罵你蠢貨之時,總是讓本官回憶當年本官在軍中被吊起來打,上官罵我蠢貨時的情景。”

韓捕頭怔怔無言。

寇凜的神態恢覆正常,撐著傘踱步離開:“本官曾經也很蠢。當然,沒有你蠢。不過你卻比本官幸運的多,因你命中得遇貴人相助……”

韓捕頭終於回過來味兒,跪地一叩:“多謝大人!”

寇凜腳步一頓,微微偏頭,擡手掃去肩上的雪:“本官並非你的貴人,是險些要了你命的惡人。記著自己的貴人是誰,給本官牢牢記在心裏。”

韓捕頭認真想了很久,才明白自己的貴人是楚謠。

他牢牢記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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